作者:浙江在线特约作者 三川
说实话,当得知土豆被2015年中央“一号文件”确认为我国第四种主粮时,我有些许疑惑。因为土豆与番薯虽然都是杂粮,但就乡村生活而言,番薯比土豆更紧密,用途也更广。至少,番薯是滋养我走出大山的“主粮”之一。
番薯和土豆均来自南美。番薯无毒,能生吃,从上到下都能食用,而土豆只能吃地下块茎,而且要煮熟、去皮。番薯的淀粉含量也比土豆高,储存之后,番薯淀粉能分解成葡萄糖,就更甜了。因此,番薯的英文名叫sweet potato ,意为“甜的马铃薯”。
岂止“甜的”,只要细细体味,番薯之美还能列出好多。譬如,番薯隐伏在乡村深处,随遇而安──种薯生发的长长秧藤,按叶茎分段剪断,往地里一插,浇上一瓢水,瘪蔫蔫的秧苗一夜之间就鲜活过来。
即便是扦插时随意丢弃的细枝末节,也能承接雨露阳光,然后把细细根须深深地扎进土里。此乃其一;其二,番薯藤蔓,日发夜长,恍惚朝夕之间,便绿了一片。平日里,也不要怎么打理,只须牵迁长长短短的藤蔓,洒洒浓浓淡淡的农肥,就可等着收获。其三,番薯耐贫耐旱,越是瘠薄的山坡杂地,越是多子多粉,倘若将它插到肥沃的大田里,反而觉得安逸,结不成薯块……
田园风光素来是文人墨客的精神寄托,创作素材。花鸟虫草不用说了,就是豆棚瓜架,萝卜白菜,都可以拿来言志遣兴,浇心中块垒,代表着浪漫与风雅。番薯有吗?倘若直接回答“没有”,也许过于武断。不过,说它始终得不到人们的珍视,很少入画入诗,大约没错。
《七品芝麻官》有句妇孺皆知的经典台词:“当官不为民作主,不如回家卖红薯。”老师说,“红薯”就是番薯,分布在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,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,诸如白薯、甘薯、金薯、山芋、红苕、红芋、地瓜……到底有多少品种,我不曾查询。反正,小时候吃到的番薯,皮红肉白,形若橄榄,肉质脆甜,俗称“白芯番薯”。
山里的男孩大多玩皮,暑假里常常结伴放牛、砍柴,见着一块薯地,便用柴禾拨开泥土,偷挖番薯,一旦得手,涧水洗洗,便直接啃食。虽说它没有苹果、凤梨那么香甜可口,但那种原始的童趣,是当下的小孩根本无法想象的。
白芯番薯当水果吃很好,“烀”熟了也不错。何谓“烀”?就是用一点水把食物直接放锅里半蒸半煮,叫做“烀”。大凡可以烀熟的东西多属植物茎块,如番薯、洋芋。同样一种食物,“烀” 的远比“煮”的好吃。因为“烀”和“煮”不一样,“煮”是任由水噗哧噗哧地烧开,而“烀”却要估摸水量的多寡,东西烀熟了水也干了。
烀熟的白心番薯像熟透了的香蕉一样,又软又糯。要是收获以后晾放一段时间再烀来吃,甘如饴,烂如泥,却又不像蜜糖那样黏手。“白薯传来自远番,无虞凶悍遍中原,应知味美惟锅底,饱啖残余不算冤。”(佚名《煮白薯》)
番薯曾是救命食物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农耕技术落后,稻、麦只能吃半年,其余的日子就交给了番薯、六谷。只因白芯番薯产量低,掏挖时不慎碰掉了表皮,还容易腐烂。更致命的是,它不“生粉”,派不上多少用场,渐被淀粉含量高的黄薯、紫薯所替代。如今,要想再尝一尝白芯番薯的甜美,恐怕是不太可能了。
番薯通便,有补虚乏、益气力、健脾胃、强肾阴之功(《本草纲目》)。但在农人眼里,“番薯不是货,食食都是屎”。此话倘用磐安方言读来,不仅押韵,而且琅琅上口。我庆幸自己生在一个“中农”家庭。因为父母勤勉,从没有受冻挨饿的记忆,但清楚地记得番薯贯穿了我的童年少年,我是被番薯喂大的。
番薯丝是用“丝刨”推出来的,湿度很大,必须趁着天晴搬到晒场上,用谷笊爬匀,日晒夜收,得三四个大晴天才能晒干。要是碰到阴天下雨,麻烦就大了,特别是被雨淋过的薯丝,堆个三二天就会霉变。霉变了的薯丝连猪都不吃,只能当作废物扔掉。
“文革”结束上的高中,一日三餐的主食不是薯丝蒸饭,就是薯粉蒸糕。所谓蒸饭,其实是薯丝多、米粒少的盒饭──粥不像粥,羹不像羹。蒸糕是在玉米面中加入少量的薯粉(薯丝磨成的粉),水与粉是分离的。蒸糕像门板,虽说硬硬的,但比纯粹的玉米糕好吃。只是,无论是蒸饭,还是蒸糕,轮换着吃个一二周,也许不觉得怎样,但一吃3年呢?烧心、打嗝、泛酸、胀气……
只要见着番薯,胃部就有不适之感。好在胃的自愈能力特强,当捧上“铁饭碗”,不再稀罕大鱼大肉之后,番薯以及番薯的延伸之物,便成为往昔的美好回忆。
番薯刨皮切条,煮熟晒干,俗称“番薯瘪”。何时想吃,洗一洗,蒸一蒸,香糯可口。或者,将煮熟的番薯去皮,捣成薯泥,刮涂在一个特制的滑槽里,再切成条形或棱形状,晒干之后,久贮不坏。讲究一点,撒些芝麻压实,以增薯片之香。
薯片的炒法与糖炒栗子如出一辙。只是,农人对加了芝麻的薯片总是高看一眼,用炸不用炒,以免芝麻脱落。油炸的芝麻薯片,色泽金黄,松脆香鲜,是困顿岁月的顶级闲食,一点也不比当今的炸薯片逊色。
“练”粉宜用新掏的番薯。“练”是方言,取其谐音。就其流程而言,用“洗”或者“淘”更为贴切──薯块洗净,送加工厂轧浆。把木桶搬到溪滩边,上搁一个长方形木架,木架上放一只竹篮,竹篮里套一只布袋。
将薯浆倒进布袋,一手舀水,一手搅拌,挤压,搓洗,直到布袋里的薯渣再也挤不出乳白色的汁水为止。
浸漂是练粉的关键──浸时不足,淀粉不白;浸时过长,淀粉泛酸。浸漂次数越多,淀粉越发白净,但产量也随之下降。之后,水去粉现,切块晾干,薯粉自然开裂,又还原成细碎的粉粒。
练粉是农家盛事,一溜儿摆放在溪水边的木桶蔚为壮观。漂洗时倒去的水貌似清爽,其实富含营养,要不了几天,原本清澈的溪滩腐苔泛滥,鱼虾死绝,臭气熏天。好在入冬之前还有几场透雨,猛涨的溪水会把洗粉留下的脏物统统冲走。
薯粉粘性差,是做不了勾芡的。但薯粉耐储,通常有两种用途:一是烧羹吃──锅水烧至沸腾,倒入清水勾兑的粉浆,搅拌,直至粉浆熬成糊状,再加入已炒至入味的豆腐颗粒、碎肉、菜末等,搅匀,一锅热气腾腾的粉羹就大功告成;二是制粉条──把薯粉还原成粉浆,注入蒸笼,蒸熟取出,形似轮盘,晶莹剔透,弹性十足,冷却后用丝刨推一推,即成粉条。
粉条比粉丝略粗,也更筋道。食用前,用温水泡一泡,或炒或汤,无不细腻柔滑。倘与肉丸、香肠同煮,再撒胡椒、葱花上桌,更是令人爱不释口。
番薯喂猪是奢侈的。既然舍不得,那就用它烧烧酒。第一馏的烧酒浓度最高,口感太烈;第二馏的烧酒浓度高,口味醇和;第三馏的浓度低,口味稍差。但不管哪一馏,喝番薯烧总让人过瘾。农人们“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”,尽管身心俱疲,但只要回家之后还有一盅番薯烧等着,便对生活充满希望。
还有,那只烤番薯总也让人念想。农闲时节,捡一块番薯,丢进尚有余火的灶堂,一会儿便可取出食用。到了城里,一只桶状炉子就摆在十字街头,老远就能闻到款款飘来的焦香,温暖而甜润。
走近了,但见炉口堆着刚刚出炉的烤番薯,薯皮微微皱起,有些地方甚至烤成了炭黑状,但不碍事,绽开处看得见金黄色的肉,皮层下还流出了红褐色的半透明汁液,忍不住便会掏钱买上一个。只是,心急吃不了烤番薯。吃急了,易被噎着,唯有细嚼慢咽,才对得起烤番薯的绵软和香甜。
薯丝、薯瘪、薯片、薯粉……自秋至冬,农人用尽解数,变换着番薯的存在形式,满足了不同时期、不同人群的口腹之欲。然而,上一辈农人却没有想到薯叶、薯柄,无论老嫩,统统用来喂猪。
薯叶,学名叫“尖茎”,有“蔬菜皇后”之誉,能提高人体免疫力,促进新陈代谢。薯叶鲜嫩,忌炒宜烫。烫熟之后,淋上一匙凝固了的猪油,让它慢慢在叶上溶化,令叶子发出光辉和香味,便是天下美味。
薯柄要撕去外皮,切成段,用荤油清炒,比一般蔬菜稍显麻烦。但配料只需一勺蒜蓉──白得纯净,绿得生鲜。几粒盐巴,味儿就足了。
现如今,番薯已稳居抗癌食物榜首,像个大红大紫的明星。特别是薯叶薯柄,身价已远远超过了青菜豆腐。是时来运转吗?是,也不是。因为人与猪争食,猪一直是猪,而人有时却不是人了!